2009年1月15日 星期四

無情海 ( 文 : 南澳一號 )


無情海



「阿爸!您快回來啦……」

海邊礁石上,一位中年男子哀傷欲絕地吶喊著,聲音透露著內心的無助、恐懼、心碎,甚至有著些許的焦躁。

遠處礁石邊,卡著一艘翻覆的竹筏,裝在尾端的馬達葉片露出海面上。村子裏的小魚船,只要是經得起這般風浪的,幾乎都出海協助搜尋竹筏上的兩個人。但是,從早上找到傍晚,卻只找到另一具屍體。

林海生,那位站在礁石上,被雨水和浪花濺得濕透的中年人,凍得嘴唇發青,加上內心的哀傷和絕望,全身顫抖不停。掛著父親衣物的竹竿,握在手裏,也是抖個不停。他卻好像感覺不到寒冷,只聽到他一聲聲地哭喊著:
「阿爸!您快浮出來啦……」

聲音淒厲、無助,聞之,令人鼻酸。在這寒冷的天候下,還降著滂沱大雨,一身厚重的衣物,再套上一件雨衣,一旦掉落冰冷的海裏,能夠存活的時間極短。現在,海生只盼望父親的屍首能快快浮出水面,帶回安葬,以免大小魚群啃噬父親的手腳、鼻子、耳朵,甚至雙眼。想到這裏,海生再度吶喊:

「阿爸!您快浮出來啦……」

海生是個養子,向來十分孝順。小時候,養父母家境十分貧困,唸小學的時候,其他小孩可以賴床爬不起來,海生卻是清晨拂曉,天色依舊迷濛、露珠依然掛在草尖,便得起床提著水桶,去野外撿拾蝸牛回來養雞、養鴨,以及養家裏那兩頭黑豬。如果起來晚了,蝸牛便會爬回草叢或石縫躲起來。

「媽……咱們的豬隻什麼時候可以賣?」當黑豬長大時,海生習慣這樣問母親。因為雞鴨長大,是賣來換取一些日常用品的,一向捨不得殺來自家吃。但是黑豬賣出去之後,村子裏那位屠宰的買家,照例都會留下一些豬血,以及豬腸子,回饋給賣豬隻的人家。對海生一家而言,這些東西是豐盛的。
平日家中的白米,總是不夠支撐到下回稻米成熟期,因此,幾乎每餐飯裏都摻雜了一半以上的地瓜切片。有了豬血、豬腸子,那幾天總是特別下飯。只是當時豬隻尚未經過改良,一頭黑豬,往往要養個一年左右,才能長肥到可以賣。照規矩,賣出的當天清晨,是不准餵食的,但是賣方通常會在天還沒亮時便起來,偷偷地餵些食物,以便秤量時,可以增加些許重量。而這一餐違規的餵食,通常可以讓賣方的豬隻多出2~3台斤,但也足以讓家裏多買些毛巾、牙膏,或者砂糖、醬油等。


在這偏遠的小鄉村,當年的環島鐵路,獨缺蘇澳到花蓮這一段。海生上小學的時候,雖然導師也常帶學生遠足,但大都是山區、海邊一日遊,直到小學畢業,海生都不曾出外旅遊過。「火車」對他而言,一直是個陌生的名詞。
有一回,一位同學談起外出城鎮的點滴,海生忍不住問他火車到底是個什麼樣子?卻惹來一大群同學的訕笑,海生羞愧無地,不敢再問下去。回到家裏,趕緊找父親。對他而言,父親是見過世面的。

「阿爸……跟我講,火車到底有多長?」

「火車嘛……」海生的父親搔著頭,沉思了一下,「火車很長啊!大約從我們家到雜貨店吧。」海生著實嚇了一跳!那不是相當於學校的操場繞一圈嗎?

這件事,讓海生深覺窘迫。一直到長大之後,認識了一個來自澎湖的女孩,並且發生了一樁插曲,此事才得以釋懷。那是一位個性優雅的女孩,對山脈情有獨鍾。有一回,海生忍不住問她何以如此喜歡山脈?


「我們澎湖是沒有山的。」女孩回答:「因此,小學的時候,老師叫我們畫山脈,我是給染成黃色的。到了台灣,看到山脈的高聳、青翠,著實讓我好生驚訝。」

這一席話,也讓海生感到驚訝,比起他小時候不知道火車的長相,海生總算明白什麼是「小巫見大巫了」。


由於家境的貧困,海生並沒有機會受到足夠的教育。國中畢業後,就踏入職場,幫家裏負擔些許家計。他對自己無法接受更多的教育,難免有著些許的遺憾。因此一有空,他就強迫自己多閱讀,也強迫自己養成天天寫日記的習慣,比起其他繼續升學的同學,他的文筆,毫不遜色。

他總是將自己的需求壓到最低,把省下的錢,全數寄回家中。偶爾如果有些預計之外的支出,也常會造成海生的捉襟見肘。

在一個休假日的早上醒來,他發覺身邊的結餘,只剩下三塊錢。在假日裏,他無法找到同事借款,只能仰賴這三塊錢度過一天。經過水果行時,架子上有些脫落的香蕉,一根根地分離開來。有些香蕉皮是黑的,他以三塊錢說服老闆娘全部賣給他。

「妳不賣給我,也是要壞掉的。」海生說:「更何況,我身上只剩三塊錢,不買下妳這些香蕉,我今天一定要餓肚子了。」

老闆娘好心地把那些香蕉賣給了他。海生拿回家洗乾淨,再把黑色的香蕉皮剝下,留下黃色完好的香蕉皮,連同香蕉肉一起吃下,總算沒有餓著肚子。當然,他的日記也把這一段紀錄下來。
就在一個回家省親的假日裏,妹妹們偷看了他的日記,饒富興味地把這一段紀錄唸給父母親聽。父親知道後,臉色凝重沒說什麼,母親卻潸然落淚。

「乖兒子……沒錢用,怎麼不跟媽媽講?」媽媽心疼地喃喃唸著。

隨著妹妹也長大,家境其實改善了許多,但是全家人在困境中養成的勤奮習慣,卻是閒不下來。海生的父親後來和鄰居買了一艘小引擎的動力竹筏,雖然已經過了適合下海的年齡,但是依然勤奮地幾乎每天出海,家人其實是擔心的,海生也曾嘗試勸阻:


「阿爸!這樣太危險了,您就別再出海了吧!」


「孩子!你從小就幫爸爸扛起家計,現在爸爸年齡雖然大了點,身子骨也還硬朗啊,就讓爸爸也幫你分擔一些重擔吧!」父親慈祥地拍拍他的肩膀……

因此,除夕前,海生的父親不顧風大浪大,仍然堅持出海。

「年節到了,新鮮漁獲的需求量大、價格也好。」海生的父親說:「多捕些魚,過個好年。」

沒想到,這卻是全家最難過的一年……
家家戶戶都在布置過年,海生一家卻是哀淒地布置靈堂,獨留海生守在海邊,淚如雨下,聲嘶力竭地聲聲呼喚著:

「阿爸!您快浮出來啦……回來過年啦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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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註 :

1:未經喪家同意,故事情節未用本名
2:落海屍首至今仍未尋獲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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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則留言:

  1. 記得有一年過年前夕,從電視看到一則新聞報導,一名漁民落海打撈不到屍體,因為在吃飯,也沒很注意,只看到一名中年男人悽厲的哭喊「阿爸!您快回來啦……」

    心中為之一酸,再仔細看,才發現事發地點是我們故鄉...南澳

    讓我們祈禱這位孝子《林海生》先生,心理的創傷能得醫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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